背叛????倪匡 发表于: 标题 <<书路---背叛>> 黄色-=文学 永久地址 huangsewenxue.com 最新地址--免地址发布:huangsewenxue.net 自动回复-地址邮箱:bijiyinxiang@gmail.com 背叛 作者:倪匡 自序 第一部:两个名叫铁生的男人机缘巧合的相逢 第二部:出生入死浴血沙场 第三部:一个故意被抹去了的人 第四部:晦涩文章隐藏迷团 第五部:胆大之极的作战计划 第六部:三个男同性恋者 第七部:小说渐渐变成事实 第八部:铁军中的大“丑事” 第九部:一直活在痛苦之中 第十部:“魔鬼的引诱” 第十一部:两个铁生都有了下落 第十二部:每一个人都是一枚炸弹 第十三部:旧地重临 第十四部:豁然开朗再无挂碍 第十五部:根本没有背叛 标题 <<书路---背叛>> 背叛 自序 “背叛”这个故事,特别之至——我的每一个故事,都有它的独特之处,可是这一 个,就像在叙述故事时常用的一句话一样:在这以前,从来也没有过那样特别的故事。 这个故事,讲的是一桩背叛事件,而且,人物的行为,涉及同性恋(当然未曾在这 方面发挥什么)。故事一直在种种假设之中展开,疑点只有一个:为什么要背叛。 结果,疑点有了答案,极简单,看了就知道。 这个故事,当然是一个幻想故事,乍看和“科学”几乎扯不上关系。可是心理学, 是一门十分深奥的科学,自然可称“科幻小说。” 被背叛是极痛苦的事。 可是如果想一想,背叛者总有他的理由,也就有机会像甘铁生一样,痛苦会消失无 踪。 真会吗? 骗你的,因为我试过了,没有用。有一点,倒很容易明白:不要对人太好,或不需 对人太好,或不必对人太好,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别人心中怎么想! 卫斯理(倪匡) 一九八八、四、十六 (莫名其妙接到两个澳门打来的电话之后。) (有了被背叛的可怕经历之后。) (被主编催稿催得几乎神经错乱之后。) (还活着,居然!) ------------------ 文学殿堂 推出,蓝丝校对 标题 <<书路---背叛>> 背叛 第一部:两个名叫铁生的男人机缘巧合的相逢 背叛,是地球人的一种行为。 背叛这种行为,是表现地球人性格的典型。 背叛,在其他地球生物行为中找不到。 背叛是不是在外星生物行为中也有?不得而知。 背叛是一种极坏、极贱、极卑鄙、极下流、极可耻、极无情、极残酷、极可怕的行 为。 必须说明的是:背叛,绝不等于叛变。 背叛是背叛,叛变是叛变。 叛变在明中进行,背叛在暗中进行。 叛变可以光明正大,背叛必然黑暗阴森。 问题不在那个“叛”字,是在于那个“背”字。 人人有权和任何人由合而分,而由一致而对立——这种过程是叛。但如果叛的一方, 在进行这一切的时候,被叛的一方全不知情,叛的一方,还竭力在瞒骗欺哄被叛的一方, 那就是背叛。 被背叛,是极令人痛心的事,其令人痛心的程度,大抵是人类所能感到的痛心之最。 人类历史上最早的背叛是什么呢?《创世纪》上这样记载着:“于是女人见那棵树 的果子好作食物,也悦人的眼目,且是可喜爱的,能使人有智慧,就摘下果子来吃了, 又给她丈夫,她丈夫也吃了。” 是从女人先开始,受不了引诱,背叛了上帝。 (背叛行为之中,必须有一个或一个以上的引诱在。) (被背叛了的上帝,表现了人所无法表现的伟大心胸,人类自此堕入罪恶深渊,可 是上帝还是尽一切力量在拯救世人,甚至派出唯一的儿子,用宝血来洗世人的罪。) 故事其实不是从说教开始,而是从一场战争开始的。 战争也是人类行为之一,自有人类历史以来,在人类居住的这颗小行星上,没有一 天停止过,一直不断地有各种各样的战争。大而古老到了轩辕黄帝和尤在中国北方平原 上的大战,惊天地泣鬼神。小而接近的到屋外空地上,两批孩子忽然不知为了争夺什么 而打了起来。 (在战争行为之中,必然有一个或一个以上争夺的目标在。) 不必问时间地点交战双方等等细节,总之,那是一场战争。 整个作战的方案,早在半年之前就已经提出来,师长和副师长、师参谋部的大小参 谋,都反复经过详细的研究,也通过了种种方法得来的情报,对敌人方面的兵力有着确 实的了解,敌方将领用兵的方式,也了然于胸,这一仗,一定可以打赢,而且可以赢得 极其漂亮,大获全胜。 这一个师的兵力足,武器好,师长和副师长之间,亲若兄弟,副师长经常笑着对人 说:“我是师长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。” 而师长一听得副师长那样说的时候,总也笑着:“胡说八道什么。” 副师长的神情,会变得认真“本来就是,九年前,我——” 这一番对话,认识师长和副师长的人,都听过三遍以上,可知九年来,他们一直没 有中断过这样的对话。内容完全一样,当然,当师长还是旅长、团长、营长、连长、排 长的时候,对话中的“师长”,要换上师长在那时候的职位。 所以,故事也不是从战争开始,而是从师长和副师长的相遇那件事开始的。 师长姓甘,大名铁生,像是生来就该当将军的,可是他的外形,和他的名字、军职, 绝不相称。要是他不穿军服,穿上一袭长衫,再拿一柄摺扇的话,那根本就是一个文弱 的白面书生,事实上,甘铁生投笔从戒,的确文武双全。 带兵,并不好带,并不是所有的军队都有良好的纪律,有的老兵,十年八年兵当下 来,在战场上经历得多,把生死得失全看得淡了,长官的命令,要是不合意,照样当耳 边风。 可是甘铁生带的兵,一直都被称为“铁军”,那自然是由于他治军有方,韬略出众, 而且在冲锋陷阵之际,勇猛无比——他纤细高瘦的身形本来应该在几千个彪形大汉之中, 成为笑柄,可是谁也不敢小看他,因为他打仗勇猛。所以,他十八岁当排长,二十七岁 就当了师长。 副师长姓方,大名也叫铁生——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国男性的名字,连同名同姓, 也大有可能,单是名宇一样,不算太巧。 副师长的外形,和师长刚好相反,他们两人名字相同,可是外形截然相反,方铁生 是真正的彪形大汉,身形魁梧雄壮之极,手伸出来,大如蒲扇,捏成了拳头,就和醋坛 一般。曾有几个老兵打赌,说他的手,能握住了拉了引线的手榴弹,就让手榴弹在他的 掌中爆炸,而他可以无损分毫。 那场打赌,自然没有结果,因为勇猛如方铁生,也不敢真的那么做来证实一下。 他身高接近两公尺,全身肌肉盘结,每一块突出的肌肉,都硬得像钢块,他力大无 穷,一个人可以负起一门大炮,他满脸虬髯——关于他的胡子,倒是千真万确的事,勤 务兵替他刮胡子,刮了左半脸,再刮右半边,刮完了右半边;左半边的胡子又已冒了出 来,摸上去会扎手。 所以,方铁生想保持头脸之上,净光滑溜;是没有可能的事,他也干脆把虬髯留了 起来,每十天半月,修剪一次,他的虬髯一圈圈,又密又黑又硬,更替他这个凛凛大汉, 增添了十二分的刚猛威武。不论是谁看了,都会联珠般喝采:“好一条汉子。” 又有传说,说他在战场上,故意拣高地,往上一站,天神一般威风,敌军一起举手 投降,宁愿成为他的部下,往往可以不战而胜。 这个传说虽然夸张了一些,但是有一次,军中官兵同乐,演“风尘三侠”,方铁生 扮虬髯客,一出场,采声雷动,倒的确没有人不叫好的。 方铁生方脸浓髯,身形又高大之至,但是他为人却十分随和,对部下从来不疾言厉 色,只罪打仗时不拼命的人,其他一切错误,他都一概不理,只当看不见,有事求他, 只要他能答应,无有不应允的。 要不是他性格随和,虽然说:“英雄莫论出处”,但也总不能把“我是师长从垃圾 堆里捡出来的”这样的话,一直挂在口边。 对了,这样神威凛凛的一员猛将,怎么会是“从垃圾堆里捡出来”的呢? 那年甘铁生十八岁,军职是排长,方铁生十二岁,在垃圾堆中。 垃圾堆,是真正的垃圾堆。那样的垃圾堆,普天之下,不知凡几,垃圾堆上,照例 有漫天飞舞的各类苍蝇、老鼠、野猫、野狗和无家可归的流浪少年,各尽所能,希望能 在垃圾堆中,发现一点可以靠它维持生命的东西。 那个垃圾堆,位于一个小火车站的旁边,车站小得只有半边铁皮屋(另外一半不知 什么时候叫人拆走了,或是锈坏了。) 这种小地方,平时人迹稀少,一天也未必有一班火车经过,而甘铁生恰好就在这时 经过。 运兵的列车不在正常的班次之内,又不是有军情,只是普通的调防,并不赶时间, 所以载甘铁生排长所在的那个团的运兵车,就开开停停,停停开开,在什么地方停,完 全没有规律,只是临时决定。 人的命运,真是天下最奇怪的事,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一个机缘,可以改变一个人的 一生,而一个人的一生,又可以影响许多人的一生,许多人的一生纠缠联结起来,就是 整个人类的命运。而一切,绝对可以只开始于偶然的偶然。 像那时,运兵车如果不是在那个小站中停了下来,就不会有以后的事发生了——自 然,还是会有事发生,但必然完全不一样。 一个因素还不够,要是方铁生那时不在垃圾堆中又扒又拨,也就不会有以后的一切 发生了。 两个因素也还不够,还要加上甘铁生正在车厢门口,无聊地站着,运兵车全是货厢, 俗称“闷罐车”,车停了,打开车厢的门,呼吸新鲜空气,他在身后的车厢里,有他率 领的一排士兵,在他前面,是广阔无垠的平原,直到天脚下,才影影绰绰,有点山的影 子。甘铁生已经打过几仗,年纪虽然轻,可是志向很远大,望着一直向前伸延开去的大 地,他正在假设自己不是一个小小的排长,而是一个将军。 要在这一片平坦的大地上,和敌军决一死战,应该如何进攻,才能取胜。 听以,那时候,方铁生离他虽然只有十来公尺,他根本没有注意到。 又一个改变命运的因素来了,那个小火车站,居然还有一个站长,就在那是时候, 这个老站长从那半间铁皮屋中,探出头来,大叫了一声:“铁生。” 使方铁生和甘铁生两个本来完全没有关系的人,忽然之间,变成了并肩作战,生死 与共,浴血拼命,情同手足的各种原因,到这时大致齐备了。 老站长一叫,甘铁生排长就先吃了一惊,自然而然,把在原野上驰骋,指挥着他想 像中干军万马的视线,收了回来。望向那一下叫声传出之处——这是任何人忽然听到了 有人叫自己名字的必然反应。 于是,他看到了老站长,老站长却并不是面向他,而是面向着一堆垃圾,还伸手向 前指着,甘铁生的视线,也自然而然循他所指看去,理所当然,他看到了方铁生,只不 过那时,方铁生背对着他,正俯着身,用双手在扒拨着垃圾,方铁生看到甘铁生,要迟 上几秒钟。 老站长又叫了一声:“铁生。” 甘铁生这时知道了,老站长叫的不是自己,是那个在掏垃圾的人。 老站长继续叫:“别掏摸了,能有什么吃的,也全叫野狗叼走了,能有什么剩下的? 反倒弄得苍蝇乱飞,臭气冲天。” 甘铁生这时,也感到自垃圾堆中,有攻鼻的臭气冒出来,他不禁皱了眉,虽然他已 有相当的军人经历,可是在这样的垃圾堆中,就算有什么残剩的食物,又怎么能入口? 看起来,好好的一个人,为什么不设法找别的方法去填饱肚子?他的心中,对那个人, 既有同情,但也有几分轻视。 老站长话还没有说完,方铁生就站直身子,转过身来,他一转身,并不先看老站长, 想来老站长的这种话,他听过很多遍了,或者他根本不愿意望向老站长,只是随便把视 线移向一处,恰好,和甘铁生对望了一眼,甘铁生不由自主,发出了“啊”地一下低呼。 并不是方铁生有什么令人吃惊的怪容貌,那时,他才十二岁,自然也没有一脸的胡 子,今得甘铁生发出低呼声的原因是,方铁生一站起来,个子极高,骨架极大,可是瘦 得真不像话,露出破衣服(如果那还能算衣服的话)外的两条手臂,简直就是两根又大 又粗的骨头。他的脸上,除了那一双眼睛之外,也找不到别的什么。 而且,一和他照面,任何人可以看出,他只是一个孩子,脸上污秽得难以形容,但 仍然可以看得出,他是一个孩子,至多,说他是一个少年。 可是他个子却已经那么高大,看起来不相称之至。 甘铁生在发出了一下低呼声之后,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那个子高大的,名字可能 也叫做铁生的少年,一看到他之后,目光就没有移动过。 甘铁生完全可以接触他那毫无掩饰的眼光中所表达的人类感情。 说来很奇怪,当时,只在那一刹那,甘铁生就完全知道了这个奇怪的少年通过他的 眼神,在诉说些什么。他是在诉说他的不幸,诉说他生活的困苦,可是也告诉人,不论 多么困苦,他要生活下去,他可以接受人家的同情,但决不接受赐舍,他不是乞丐,他 宁愿在垃圾堆里找又腐又臭的食物(还不一定找得到,这时,他瘦骨鳞峋的大手上,就 只是提着一只死老鼠),也不愿意去乞讨。他的眼神之中,有着倔强,也有着人的自尊, 甚至于还包含了要求人家对他的尊重。 那种眼神,简直勇敢之极,甚至十分高贵,又有几分稚气的惊喜,和他这时的外形, 极不相称,但是却恰如其分地显示了他的内心世界。 两个人视线接触的第一次,时间相当长——通常,陌生人很少有三十秒以上互相对 视的时间。甘铁生的心中,起了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,感到这样骨格壮的流浪少年,会 在自己生命中起极其重大的影响,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。 于是,他几乎没有考虑,就向方铁生招了招手,同时叫他:“小兄弟,你过来。” 若干时日之后,方铁生回忆那一刹那的偶遇,他有他的说法。 方铁生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,他父母是什么时候去世的,他年龄太小,完全不知 道,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大的——中国北方的民风,比较淳厚,虽然不能长期照顾, 但是收留一两天,给几件破衣服,给点残菜冷饭,总还做得到。 方铁生就在这种情形之下长大,和野狗为伍,练成了什么都能放进嘴里,吞下去, 塞他肚子的本领。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这个原因,他竟长得出奇地高大,八九岁的时候, 站起来就像大人一样高,一过了十岁,更是又高又瘦,食量也大得惊人,一天二十四小 时,除了睡觉,几乎都在为找吃的动脑筋。他找食物的办法也真多,大多极其原始—— 夏天爬树抓蝉,一抓几百个,可以吃顿饱的,冬天挖田鼠洞,挖到了一个,不但田鼠不 论大小,都进了他的肚子,洞里田鼠储存的食物,他自然也绝不客气,一律接受。 诸凡青蛙、四脚蛇、野狗、野猫,一切地上爬的,天上飞的,田里长的,树上结的 种种东西,一到他的手里,都能化为食物。 乡间的野狗多凶,见人就吠,拣好欺的会咬,啃吃过死尸的野狗眼睛还会发红,可 是由于方铁生杀野狗,吃野狗实在太多,所有野狗,老远看到他的影子,挟着尾巴就逃。 听说,常要在乡间赶路的妇道人家,在方铁生的破衣服上,撕下一小块布来,挂在 身上,由于那上面有方铁生的气味,野狗闻到了,也会远远避开,以保行路人的安全。 在这种情形下长大的一个孩子,不折不扣,实实在在,是一个野孩子。 可是他自小就性子十分随和,只有人家欺负他,他从来不去欺负人,当然,被人欺 负。轻视,不加反抗是一回事,心里绝不会喜欢被欺负轻视,又是另一回事。 所以,当他那一天,一转过身来,看到甘铁生的时候,最初的一刹那,本能是抗拒 的。 他在若干时日之后这样说:“铁路上来来去去的运兵车很多,也有散兵游勇,也有 整队开拔的,见得多了,总觉得军官也好,小兵也好,好象都是另外一种……东西…… 另外一种动物,和普通人不同,当兵的呼喝、打人、踢人,谁也不敢反抗。 “可是他不同,我一看到他,车厢门口,瘦瘦削削,整整齐齐,可是又那么有自信 地站着,他只是随随便便地站着,就好象他就是一切的主宰。 “他的眼神,开始时十分犹豫,可是一下子就变得极其……嗯……极其温柔,从来 也没有人用这样子的眼神望过我,在他的眼神中,我看到了他会关怀我,帮助我,那正 是我从来也没有过的……人类感情,我和他对望着,不知道为什么,我觉得心跳加快, 身子发热,恨不得冲过去,紧紧地抱一抱他,或者是让他紧紧地抱一抱我。 “我一直盯着他看,他也一直看着我,我全身都在发抖,当然,那种从心处发出的 颤抖,人家是看不出来的,正在这时候,他开口了,他开口了……”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,方铁生每次,一讲到这里,还是会声音嘶哑,颤动, 情绪激动,可知他当时的情绪,不知激动到了什么程度。 他会深深吸一口气,然后再道:“他开口了,他叫我‘小兄弟’,小兄弟,从来没 有人这样叫过我的,真没出息,我心里不知多高兴,可是鼻子一酸,却眼泪滚滚,我从 来也没有哭过,难过得就算要死,揪心揪肺,我也没流过眼泪,那是我第一次哭。” 甘铁生一叫,方铁生立即就向他奔了过来,甘铁生也早已看到,这流浪少年满脸泪 痕,泪水还在不断地涌出来,他脸上本来脏得污垢只怕有好几重厚,给泪水一冲,有的 化了开来,有的冲掉了,有的还留着,成了一块奇特无比的大花脸。 照说,在这样的情形之下,甘铁生至少要问上一句:“你怎么哭了?”可是他没有 问,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来,这个野少年并不是哭,只是在不可抑制地流泪,所有的地球 生物之中,只有人才会用眼泪来表示情绪。 泪腺和脑部某区域,有紧密的联系,情绪自脑中产生,或悲或喜或感动或激昂,都 会刺激泪腺,涌出眼泪。 甘铁生在这少年瞪大了的眼睛中,看到了激动的光芒,他知道他为什么会流泪,自 然不必再问。 方铁生不想流泪,可是那不受控制——人的身体中,有着太多的完全不受脑部控制 的部分,他也不去抹泪,只是当甘铁生伸出手来的时候,自然而然,把他的手交到了甘 铁生的手里。 方铁生的手,其实比甘铁生的还要大,几乎全是骨头,又粗又硬,两双手,立即紧 紧相握在一起。 这两双手,在后来的岁月中,并没有多大的差别,可是这时候,一双手属于一个年 轻有为的军官,一双却属于一个无父无母的流浪野少年,相去不知多远。 可是任何那时看到这两双手互握的人,都不会怀疑他们的感情,都会相信在这两双 手之间,绝不能再插进一些别的什么。 甘铁生先开口:“你的名字叫铁生?钢铁的铁,生命的生?” 方铁生想回答,可是喉间不知叫什么东西便住了,只能发出一些奇怪的、没有意义 的声音,他立即用力点着头,表示肯定的答复。 甘铁生笑了起来,也用力点头:“我也叫铁生,和你的名字一样。” 甘铁生又道:“我姓甘,你呢?” 方铁生直到这时,才迸出了一个字来:“方。” 甘铁生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,心中只觉得无限高兴,他望着这少年,用力插着他 的手,再问:“你多大了?有没有十五岁? 方铁生吸了一口气:“十二。” 白素突然问我:“怎么样?” 我回答:“很好,很吸引人,不过,有许多地方太罗嗦,太……细腻了,或许,女 作家的缘故?” 在我和白素这样对话的时候,正一起在看一篇小说,小说的题目是:“背叛”,和 我的这个故事一样——事实上,要是没有这篇题为“背叛”的小说,就绝不会有我这个 题为“背叛”的故事,这一点必须说明,但是我又绝不是抄袭,只不过是小说的故事, 都环绕着背叛这种人类的行为而发生。 背叛这种行为,除了人类这外,大抵在别的生物中都不存在,是很值得研究的一种 人类行为,因为它在任何时间、任何地点、任何关系的人之间,都不断在发生。 ------------------ 文学殿堂 推出,蓝丝校对 标题 <<书路---背叛>> 背叛 第二部:出生入死浴血沙场 白素先看那篇小说,小说的情形有点异特,它还没有印行,而是用十分娟秀。纤小 的字体,写在特别印制的稿纸上,那稿纸上的格子极小,大约只有普通稿子上的四分之 一,而每一个字,却端端正正,清清楚楚,就在格子的中间, 小说看来相当长,因为那稿纸有很厚的一叠,比砖头还厚。小说的来源也很特别, 是白素的一个侨居外国的朋友老远带回来的。 那天,她那个朋友来访的时候,我也在场,那朋友是一个女中音歌唱家,讲话的声 音,悦耳之极,可是在一番寒暄之后,她讲的话,却一点也不动听,不是为了礼貌,我 早已掩耳疾走了。 她先说:“原来有人姓君的,君子的君。” 白素笑:“姓君?就叫君子,倒是一个十分别致的名字,女性更好。” 我插了一句口:“多半又是满洲人留下来的怪姓。” 白素瞪了我一眼:“别没学问了,尧帝有一个老师就叫君畴,这个姓,古得很。” 我伸了伸舌头,不敢再说什么。 歌唱家又道:“这位女作家,姓君,单名一个花。” 我不敢说:“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女作家”了,可是白素却道:“名字陌得很。” 歌唱家笑:“当然,她总共只写了一本小说,还未曾出版,你不可能熟悉她的名 字。” 她说到这里,向我望了一眼,我一接触到她的目光,就觉得不妙,怕她要我看一看 多半是不知所云的小说稿,那可算是世界上有数的痛苦事件之一。 我忙暗中向白素打了一个手势,要白素作思想准备,拒绝这歌唱家的一切要求。果 然,不出山人所料,歌唱家接着道:“我看了,极有意思,希望卫先生也能看一看,给 点意见。” 我脸上木然毫无表情,宛若戴了一张人皮面具:“我对小说批评,并不在行。” 歌唱家不肯就此退兵:“很值得一看的故事,君花说,是她的亲身经历。”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,意图掩耳疾走的,但是我没有走,白素瞪了我一眼,也把我想 说的几句话瞪了回去,不过,若是要我装出有兴趣的样子来,真对不起,不是我不肯, 而是我的颜面神经,七股之中,有六股不肯合作,一股起了作用,使我的口角向下垂, 那样子,不会好看到哪里去。 亲身经历,不知有多少人,自我陶醉,或自我膨胀到以为自己的一生经历,可以化 为小说。这种小说,多半只有他们自己才看得津津有味,别人怎会要看?真要有不平凡 的经历的人,像原振侠医生,有亚洲之鹰之称的罗开,他们的冒险生活才是小说题材。 当然,做人不能骄傲自大,也决不能妄自菲薄,象区区在下,经历倒也可以写入小 说的。 白素人比较仁慈,歌唱家一看到我的神情,就知道她无法达到目的了,转而望向白 素,白素一点也不犹豫,就道:“好,我拜读。” 歌唱家大是高兴,打开旅行袋,就取出了那一大叠稿件来,我瞄了一眼,看到自行 装订起来的封面上,写着十分好看的两个字:背叛,俨然是钟绍京的灵飞经体。 白素接了过来,略翻了一翻,我也看到了稿纸上写得端端正正的字,想起了一个老 笑话:有人拿原稿去求教他人,问:我的文章怎样?人家的回答是:字写得好极了。 这一叠小说稿,大概“字写得好极了”的评语,是一定可以用得上的。 歌唱家坐了没多久就走了,那时正是午饭之后,白素就开始看那部小说,我在忙我 的事,到了下午两时,我看到白素还在看,全神贯注,显然小说的情节,对她来说,有 相当的吸引力。 这不禁使我大是讶异,白素的欣赏能力极高,等闲小说,难以入她的法眼,难道这 真是一篇很好的小说?我假装咳嗽,一直咳到了第三下,她才抬起头来,而她一看到了 我的神情,就知道了我的意思:“你应该看,小说写得十分好。” 小说稿一共分六册装订,她说着,就抛了第一册给我,这时,她已看到了第四册了。 我接过来,开始看。 我看到的,就是写在前面的,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个本来完全不相干的人,认识的经 过。 就在我把第一册看完,放下手来时,白素就问:“怎么样?” 我发表了自己的意见,也注意到,白素已经在看第五册了。 她也同意我的看法:“是,有的地方写得太详细了,完全是大堆头文艺小说的写法, 可是有的地方,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却又晦涩暖昧得很。” 我取起第二册来:“这篇小说,绝对有出版的价值,开始时我想一定糟不可言。” 白素感叹:“而且也一定是作者的亲身经历,她写那几场战争,怎么样在枪林弹雨 之中死伤狼藉,浴血苦战,怎么样在死人堆里醒过来,身子浸在一汪子的血泊里,唉, 不是真有这样经历的,只怕写不出来。” 我一挥手:“小说,主要靠想象,不是靠经历,最明显的证明是,经历人人皆有, 小说不是个个可以写。” 白素叹了一声:“有经历又有想象,岂不更好?” 我没有再争下去,只是问:“如果是亲身经历,一个女人在军队里干什么?” 白素抿了抿嘴,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又全神贯注地去看小说。 我继续发表意见:“小说叫‘背叛’,不是很好。” 白素并不抬头:“为什么?这是一个很有力的小说名,带有强烈的谴责。” 我“哈哈”一笑:“小说,好看的小说,总有一定的悬疑性,她从开始就写了两个 铁生的相会,当时两人的地位相差如此之远,但明显地后来一个成为师长,一个成为副 师长了。” 白素随口道:“是啊,交代得很清楚。” 我提高声音:“就是篇名不好,背叛,一看就知道,事情发展下去,是那个被甘铁 生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方铁生,背叛了甘铁生。” 白素总算抬起头来,看了我一眼:“应该是这样发展才是。” 我一拍手:“看,意料之中,结果全知道了,好看程度自然减低。” 白素摇头:“也不一定,你这个人,总是喜欢太早发表意见,等看完了再说可好? 你虽然知道了结果,可是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结果,总是看完了才知道。” 我闷哼了一声:“这种方法,真要作者具有超级小说写作才能才行。” 必须说明的是,我这里写出来的,经过我的删节。所以我才有“有的地方太罗嗦详 尽了”的批评,删掉的,全是无关紧要的描写,原作者君花,在写到那个垃圾堆时,用 了至少一千字来描写它,全叫我删掉了,圾垃堆就是垃圾堆,再怎么形容,它还是一个 垃圾堆。 还有,许多无关重要的经过,也给我删掉了。例如,甘铁生带着方铁生去找团长, 叫方铁生谎称已经十七岁,求团长把方铁生编入部队时,就有大段写团长如何不肯答应 的经过,结果还是答应了,那一大段,就变得多余了。还有许多打仗时的描写,也一概 属于“罗嗦”之列。 所以,在我又开始看他们的故事时,在第二册,方铁生已经穿上了军装,成为甘铁 生这个排所在连的一个传令兵——在这里,再把故事浓缩一下。 方铁生加入军队之后,不到一个月,就开赴战场,他们的那个团中了埋伏,被敌军 以三倍以上的兵力包围,而且地形对他们极其不利,在一半以上的官兵战死之后,团长 下令,各单位自行突围,逃出一个是一个——整个团在那时,已经溃不成军了。在各种 各样武器弹药的爆炸声中,就是伤兵的鬼哭神号,又是在一个星月无光的夜晚,战场所 在之处,简直就是十八层阿鼻地狱。 在一下近距离的炮弹爆炸所发出的火光中,正在地上爬行的甘铁生,看到了在自己 身边,方铁生背上负着一个人,那人看来受了伤,方铁生正在艰难地向前爬着。 两人的身上全是血,也不知道是谁的血,也许都不是他们两个的,因为根本遍地都 是血,凡是低洼处,可以聚血的,都是浓浓的血。 甘铁生连忙加快移动,移到了方铁生的身边,虽然天色很黑,而且是在那样混乱的 情形之下,可是两人一接近,方铁生就象是知道接近他的是什么人,喘着气,伸过手来, 和甘铁生的手相握。 甘铁生问:“你背着什么人?” 方铁生的声音,听来有少年人不应有的干硬:“不知道,全身上下都是血,可是没 有死,总得带了他走,带不了那么多,唉。” 枪声一响,多少老兵,在粹然被袭的情形下,都会仓惶失措,可是方铁生这个少年 新兵,却出奇地镇定。事后他对甘铁生说:“我还以为打仗是多么高深的事,原来就是 要在不可能的情形之下,想尽方法活下去。嘿,我一出生就是这样活的,那有什么难。” 这一仗打下来,整个团,大约只有十分之一的人逃出了包围,其余的,全被歼灭, 损失自然惨重之极,饶幸生存下来的人之中,也大都有点伤,只有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个 人是奇迹一竟然一点伤也没有。 而当天色大明,到了安全地带,友军赶到支援时,方铁生一直背着那个伤兵,他把 那伤兵背在身上的原因,是因为他在死尸堆中爬行,经过那伤兵的时候,那伤兵的伤可 能不重,双臂一圈,紧紧抱住了他的左腿,方铁生先是拖着他爬出了几步。 在这样混乱危险的情形下,自己顾自己还来不及,但是方铁生年纪虽小,人却很有 侠义胸怀,慈悲心肠,他把那人拉到了自己的背上,负着他向前爬,那人只是哑着声说 了一句“谢谢你”之后,也没有再说过什么。 安全了,把伤兵交给了照顾伤兵的部队时,满身血污的伤兵,突然伸手,抓住了方 铁生的手腕:“你真勇敢,你会是天生的将才。” 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人这才看清那伤兵是谁,他们两人一起惊叫了起来:“团长。” 叫方铁生背负了好几里地,死里逃生的那个伤兵,竟然就是他们那个团的团长。 团长养了半个月伤,部队补充、整编,也已经完成。全副武装,精神奕奕的团长, 和死尸堆里满是血污的伤兵,自然大小相同,他召来了甘铁生和方铁生,搓着手,指着 甘铁生:“你简单,升你做连长就行。”又指着方铁生:“你就叫人心烦,才当兵,总 不能升得太快。” 甘铁生早已有了腹案,别忘了他是文武双全的,他立时道:“团长,我也不要升连 长,仍旧当我的排长,他,就当我的副排长,这样安排,大家都满意。” 团长用十分惊讶的眼光望着他们,尤其盯了甘铁生半晌。从排长升连长,连跳两级, 这在低级军官的升迁上,是相当难得的异数。 可是甘铁生为了迁就方铁生,竟然肯牺牲这样的机会,这两个之间,感情之深厚, 至少是甘铁生对方铁生的感情之深厚,也可想而知。 当团长注视他们的时候,看到他们两人互望着,目光的交流是那样畅顺自然,根本 分不出那是两个人的目光,看来就像是一个人,而有两双眼睛一样。 他们两人的手,也自然而然握在一起,证明他们都绝没有别的意念,所想的都是一 样的,从此之后,不论人生的道路如何崎岖不平,他们两人,都将互相扶持,携手并进, 两个人,会亲密得犹如一个人。 团长的文化程度相当高,也隐隐以儒将自命,看了这种情形,心中十分感动,伸手 在他们两人肩上重重各拍了一下:“好,先就这样。” 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人,各自一挺胸,鞋后跟“拍”地一声靠拢,行了一个军礼,甘 铁生大声道:“报告团长,有一个要求。” 团长作了一个“只管说”的手势,甘铁生道:“以后,我只当正职,副职——” 他没有讲完,方铁生已经叫了起来:“副职就由我来担当。” 团长先是一怔,但接着,就“哈哈”大笑起来:“好,好,等你们愈升愈高,这件 事,一定可以在历史,成为军队中的美谈。”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,新整编的一排士兵,虽然觉得他们的副排长年纪轻了一些,可 是再怎么猜,也猜不到他会只有十二岁。 就算本来还有不服的,一场仗打下来,方铁生副排长一听得冲锋号响,像是出押的 猛虎一样,向前猛扑的情形,人人皆见,这样的勇士,谁敢不服? 有一次,他冲得实在太快,竟然一下子越过了敌军据守的壕沟,要转过身来,自敌 军的背后扫射。 方铁生打仗勇,甘铁生也勇,不但勇,而且有谋,他们两人,几乎形影不离,不到 半年,就成了连长和副连长,又一年半,在战祸连天的灾情之中,唯一得益的似乎就是 军官,他们成了营长和副营长。 两年的时间,对于甘铁生来说,并没有什么变化,可是发生在方铁生身上的变化, 简直惊人。 甘铁生仍然瘦瘦削削,看来文质彬彬,像书生多于象军官。可是本来已经个子高大 的方铁生,却又拔高了大半个头,比甘铁生高得多,而且,军队里的食物好,连长、营 长都是不大不小的官,少不了大鱼大肉的吃喝,营养一好,套句北方土话:“人就容易 长膘”,他变得极其壮硕,而且他天生好动,空下来没事,当甘铁生不要他学文化时, 他会满山遍野乱走。 别说是鹿、羊这种弱兽,什么时候,叫他遇上了猛兽,只怕他也能三拳打死一头吊 睛白额虎。 方铁生的年纪还是小,可是已经是一条凛凛的大汉。 他仍然和甘铁生形影不离,升他们为营长、副营长的时候,连司令官都特地下来看 他们,不论是高级将领也好,是他们手下的士兵也好,都能在他们的身上,看出他们心 灵交流的那种和谐,而且几乎是自然天生的,这样的两个人,就像是拧在了一起的铁枝, 自在洪焰炉火中锻炼过,都溶一起了,哪里还有什么力量可以分得开。 司令官着实嘉勉了他们两人一番,直到这时,方铁生才透露了自己的真正年龄:十 四岁的营长,能叫敌军闻名丧胆,冲锋陷阵如有神助。 当司令官用“如有神助”来形容方铁生打仗几乎无往不利时,方铁生笑着——别看 他是那高大壮胆的汉子,可是在笑的时候,还带着稚气的妩媚,他说:“不是有神助, 是有营长在助我。” 司令官称奇:“你是怎么参军的?” 方铁生高兴得呵呵大笑:“我是营长从垃圾堆捡回来的。” 司令官起先愕然,听了结果方知端儿,又连连称奇。自此,方铁生就把这一句话牵 挂在口边,以表示他对甘铁生全心全意的感激,可是甘铁生却从来没有居过功,表示过 什么,每当方铁生这样说,他都要笑说:“别胡说八道,嘴边都长毛了,不是孩子了。” 从十五岁那年开始,方铁生的腮边颈下,就开始长出密密层层的胡子来,开始他努 力剃着,可是越是努力剃,就长得越是快,又一年之后,他放弃了剃胡子,留起来,他 就成了一个威风凛凛的虬髯大汉。 再两年,甘铁生和方铁生,成了团长和副团长,那已是相当高级的军官了。 在袍泽同乐会上,演出“风尘三侠”,团长甘铁生饰李靖,副团长方铁生,顺理成 章是虬髯客。这次演出,虽然只是晚会中的一个节目,对别人来说,至多留下一个深刻 的印象。 可是,这次演出,对甘铁生和方铁生来说,可能形成了一种难以估计,极其深刻的 影响,而是不是有这种影响发生过,实在无法肯定。 我看完了第二册,立时抓起第三册来,想看看一场普通的军中同乐会的演出,为什 么会对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人,有深远之极的影响,而且,作者还象是不能肯定,写得模 模糊糊,语焉不详,叫人心急想看下去。 可是第三册一开始,却完全去叙述另外一些事,把演出“风尘三侠”一事,放下不 提了。 我闷哼了一声:“那算什么,演了一场戏,会有什么影响,提了一下又不提了,后 面有没有交代?” 那时,白素已经在看最后一册了,她的回答,和不回答一样:“可以说交代了,也 可以说没交代。” 我提高声音:“这算什么话?” 白素笑了一下:“这是小说作者的高明处,若有若无,若虚若实,叫人捉摸不定, 你越是性急,作者越是在暗中偷笑,这叫作写小说的欲擒故纵法。” 我向她一鞠躬:“领教了,女金圣叹。” 白素忽然叹了一口气,把还剩下少许的最后一册掩上。她这个动作,大有古风,唤 着“掩卷吁”,有典故的,苏辙的诗,就有“书中多感遇,掩卷轧长吁”。 白素这时候,忽然长叹息,自然是被小说中的情节感动了的缘故。 以前,我性子极急,看小说,尤其是悬疑性强的,总不能循序看完,而要先去翻后 面,先知道了结果再说。我常和白素一起看小说(两个情意相投的人,靠在一起看好小 说,是人生至乐之一),她就不止一次地说:“象你这种看小说法,是一个坏习惯。” 白素说话绝不会重,她说“坏习惯”,那已经是十分重的措词了。 而她既然认定了那是坏习惯,就着手纠正我,方法是把书的后小半篇藏起来。她藏 东西的本事十分大,再也找不到,那就只好循序看下来,久而久之,坏习惯也早已不存 在了。 这时,我盯着还在她手上的第六册小说稿,真想一伸手就抢了过来,目的,自然是 先看结果。 在看过了的两册之中,作者在每一次都强调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人感情的和谐自然, 不可能出现任何裂痕。我还十分可以肯定地看得出来,作者用十分隐晦难明、干涩不清、 暖昧模糊的笔法,写了两人之间的感情,已经超越了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友情,而形成了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恋情。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恋情,在那时候,在保守的中国北方,在军纪严厉的军队中,可 能十分陌生,但这种行为,到现在,已经十分普遍,那就是人人都知道的“同性恋”。 如果甘铁生和方铁生之间有恋情,那更不可能有背叛这种行为发生,我想把第六册 抓过来,看看究竟是谁背叛了谁,为了什么原因。 我的手向前伸了一伸,又想起坏习惯戒掉了,就不应该复发,所以又缩回手来。 白素抬头望向我,她自然一眼就可以看出我想干什么,她的反应十分奇特,既不是 把稿抵给我,也不阻止我去取,只是缓缓摇着头:“没有,一直写到完,只写了背叛的 事实,并没有写理由。” 我怔了一怔:“不信,如果是那样,那算是什么好小说?” 白素侧头想了一想:“作者留下了许多许多问题,没有一个答案。可是每个都足以 令人深思。” 我道:“什么问题?” 白素叹了一声:“等你也看完了,我们一起讨论。” 她说着,又拿起稿纸来,翻阅着最后的几页,皱着眉,也不知道她看到了些什么。 ------------------ 文学殿堂 推出,蓝丝校对 标题 <<书路---背叛>> 背叛 第三部:一个故意被抹去了的人 我且不取第三册看,只是留意着白素的神情,看着她把稿纸一张一张翻过去,翻到 了最后一页,然后又长吁一声,把手放在那叠稿纸之上,抬起头来:“这篇小说,其实 没有写完。” 我用眼神询问,她道:“小说只是写了背叛这件事,而完全没有提到为什么会有背 叛发生,只是提出了问题。” 我想了一想:“作为一种写作法,小说也可以这样写,例子很多。胡斐那一刀,是 不是应该砍向苗人凤,就是千古奇迷。”。 白素笑了起来:“不同,从这个故事看来,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,可能是导致整 个事件发生人物,没有出场,故意避去,但是由于地位实在重要,所以又有点蛛丝马迹 可寻——” 我不等她讲完,就叫了起来:“别说了,那不公平,你已经看完了,我才看了三分 之一,所以我不明白你说的话。” 白素“啊”地一声:“对,我倒忘了。小说作者对背叛这种行为,和叛变分开来, 也很有意思。” 我点头同意:“是啊,反叛、叛变,只是一种行为,背叛,又有背,又有叛,是两 种行为,所以才卑劣无比。反叛不算是坏行为,只要不是在暗中进行。” 白素扬了扬眉:“有时,为了环境所逼,不得不先在暗中进行呢?” 我摇头:“我不知别人怎么想,我最不能容忍的是在背后偷偷摸摸地搞阴谋诡计。” 白素想了一会,把第三册稿纸递了给我,我打了开来,看得很快,因为在那一册之 中,写的一半是甘铁生和方铁生的戒马生涯,一面也写他们两之间的交情,始终不变, 甘铁生升了团长,方铁生是副团长。 给白素提醒了之后,我在看的时候,也隐约感到,在方铁生和甘铁生之间,似乎另 有一个十分神秘的人物在,这个人物,若隐若现,难以捉摸,当然,那正如白素所说, 是作者故意避免提及的。 但是,作者写的,又几乎全是事实经过,所以,虽然故意,十分小心地避免提及那 个人,还是有一点迹象可寻——自然,若是看得粗心大意,难以发现这一点,若是叫我 一个人来看,就不一定看得出来。 白素心细如尘,自然容易看出来。 以下,举一些例子,并且加上我和白素的讨论。 自然,举的例子不必太多,不然,各位看的,就不是卫斯理故事,而变成两个铁生 的故事了。 例子之一,是那次演出。 那次军中演出的剧目是“风尘三侠”,谁都知道,那是写隋末大臣杨素的家伎红拂 女,见到了李靖这个青年豪侠,就半夜私奔,和李靖结成夫妇,后来又遇上了江湖大豪 虬髯客,三人并肩作战,逐鹿中原,争夺天的下的故事,风尘三侠,就是指虬髯、红拂、 李靖三人而言。 在那篇小说中,第二册结束时,写了有这样的一次演出,并且说“十分重要,对甘 铁生和方铁生来说,形成了一种难以估计,极其深刻的影响”,可是又自相矛盾地说: “是不是有这种影响发生过,实在无法肯定。” 但在第三册一开始,就完全不再提。 一直到六册稿纸看完,再也没有提起这场演出,若不是作者曾强调过,这样的一个 小情节,比起小说中许多惊心动魄的战场上明刀明枪,间谍活动的尔虞我诈来,简直微 不足道。 可是作者既然曾那么重视这场演出,却又提了一下之后,再也没有了下文,这就有 点不寻常。 我在看完了全部稿纸之后,最先提出来和白素讨论的,就是这个问题。 白素一听我提出了要先讨论这个问题,她也同意,并且说:“别心急,我们从头设 想起,设想我们当时,是在这个团中。”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:“我是排长。”又指着白素:“你是副排长。” 白素瞪了我一眼:“拟于不伦。” 我笑了起来:“不是所有军队中的排长和副排长,都和那两个铁生一样。” 白素的神情严肃起来:“也没有确实的证据,证明他们两人是同性恋者。 我哈哈大笑:“你这个副排长,是女扮男装来当兵的,现代花木兰,这可以了吧。” 白素也笑了起来:“别扯开去,假设那天同乐晚会,我们在场,情形会怎样?” 我吸了一口气:“一千多人,自然都席地而坐,多半是在驻地附近的空地,戏台草 草搭成,长官坐的凳子,在乡民处借来,台上的照明,至多是‘气死风灯’,嗯,或者 军队中自己有发电机,那就会有电灯照明。” 白素微笑:“团长副团长上台演戏,台下的各级官兵,自然气氛热烈。” 我接下去:“这种军中的同乐晚会,一切不可能太讲究,音乐过场,当然也从官兵 中找出来,唱的人荒腔走板,也不会有人留意,那真正是紧张之极,生死系在一线的军 人生涯中的一个短暂的休止符。” 白素吸了一口气:“没有说明唱的是什么戏。” 我一挥手:“我猜是豫剧,因为小说中提到的几处地名,都在河南省——不过,是 什么剧种,一点也不重要,知道演的是风尘三侠就够了。” 白素道:“军队中,也不会有什么行头,多半是把被子拆掉了披在身上,涂点油彩 就算了。” 我想到这种因陋就简的演出,在浴血拼命的军旅生涯之中,可以造成一种极大的乐 趣,也不禁有点悠然神往:“红拂女手中的那只红拂,多半是用卫生队的红汞水染红的 了,好在方铁生的虬髯倒是现成的。” 我说了这句话之后,我们两人都静了片刻,因为知道已到了问题的核心。 读者诸君自然也应该注意到了,有一个应该被提起,当时肯定应该在场的人,可是 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过他。 我先开口:“甘铁生的李靖,方铁生的虬髯客,谁的红拂女呢?” 白素用力挥手:“就是这个人,小说作者竭力想避开不写,但又明显地存在的,就 是这个那天晚上饰演红拂的那个人。” 由于作者曾十分明显地写了那晚的演出,对两个铁生都有重要之极的影响,所以我 同意了白素的意见,我道:“这个人能演红拂,年纪不会太大。” 白素“嗯”地一声:“这个人,是男,是女?” 我踌躇了一下,在台上,红拂当然是女性,但是中国传统的地方戏曲,习惯“反 串”,男扮女,女扮男,全无规律,那么,这个人的性别就很难确定了。 本来,若是这个人的出现,对两个铁生有重大深远影响的话,那么,是女性比较合 理。 两男一女的组合,可以变化出无数故事来,悲欢离合,缠绵销魂,黯然泪下,兴高 采烈,皆在其中,古今中外所有发生过的事和未发生过的事,几乎都可以包括在内。 那个人应该是女性。 可是,考虑到两个铁生之间,可能有着同性恋的关系,那就不能以常理度之,同性 恋者对女性没有兴趣,两男一女的组合,如果是这样的话,那就一点问题都不会发生。 可是两个男人之中,如果有一个是双性恋的呢?自然问题比正常的两男一女,更加 复杂了。 可是再复杂,也还复杂不过三个男人,都是同性恋者。 因为同性恋的男人,有不少忽而在心理上当自己是男人,又忽而当自己是女人,变 化莫测,三个这样的人在一起,关系之复杂,只怕笔算算不出来,要动用电子计算机才 能算得清楚。 由于作者曾如此强调这次演出的重要性,可知事情演变到后来,一定更复杂,那么, 这个演红拂女的,由一个男人来反串,也有可能。 我想了好一会,才道:“应该说这个人是男人,因为军队里,有女性的可能性不 大。” 白素不以为然:“卫生队会有女护士,也有女的的通讯兵,或许,又不一定是部队 里的。” 我道:“假如还有点线索,应该可以推定这个人的性别,和他在两个人之间起了什 么作用?我看第四册中的那一段,相当重要。” 她翻动道稿纸,指着她所说的那一段。我在那时,已经把六册原著全看了所以,我 一看就知道那一段内容。 那一段是写在一次战役之后的情形,和前面介绍方法一样,把它介绍出来——要作 说明的是,前面介绍到了第二册,第三册全部,和第四册的上半部,都不是十分重要, 所以略去了。 甘铁生站在高地的顶上——应该说,他站在高地顶上的一个坑中,那土坑齐胸深, 黄土高原上的土地,本来是耀目的黄色,可是这个土坑却焦黑,还冒着令人恶心的臭味, 因为它是许多炮弹声击出来的。 两小时前,当甘铁生用望远镜观察这里的时候,这里是敌军建造的一座碉堡。 而两小时后,在铁军的进攻之下,碉堡变成了一个深坑,铁军的指挥者,以胜利者 的身分,跃进了土坑,挺立着。 整个高地上,都是响彻云霄的呼叫声,也很难分辨那是欢呼还是悲嗥。总之,是许 多人在面临死亡之后,生命又暂时得到存在之后所发出的呼叫。心理学家怎样分析这种 呼叫声,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,可是在这里叫的每一个人都知道,他们要尽情叫,尽情 喊,把他们心中压抑着的欢乐和悲痛,忧思和惨情,一起发泄出来,不那么做的话,他 们就会象炸药包被点燃引线之后一样炸开来,溶进空气和尘埃之中。 战场上的这种呼喊号叫,不但会在攻克敌阵,取得胜利之后发生,也会在惨败之后, 退到了可以喘一口气的时候发生,更可以在沉睡中发生——熟悉军旅生活的人,都知道 “炸营”是怎么一回事。 (“炸营”是一种很可怕的现象,成千的士兵,可以在酣睡之中,忽然大声呼喊着 聚集在一起,如同千百个鬼魅一起从地狱的深处冲了出来,他们所发出的呼叫声,可以 传出好几十里之外,还令人听了心悸肉颤。) 中午来自师部的命令,到达了甘铁生团长的手上:“限明日日出之前,攻克七号高 地,违令者营长以上,军法从事。” 七号高地必须攻克,这是他们全团上下,人人皆知的事情,连那个老炊事员,也一 直在念道:“叫天兵天将,把这高地铲平了。” 七号高地能否攻占,是这个战役能否胜利的关键。高地在敌人手里,被敌方控制着 进攻的咽喉点无法沟通,无法渡河,整个部队(两个师)就只好坐以待毙,等着敌方优 势部队结集之后就被歼灭。 敌方优势部队正星夜行军,赶到战场来,在连攻了两天,未能攻占七号高地之后, 接到了师部这样的命令,合理之极。 甘铁生在传令兵的手里,接过了命令,看了看之后,捏在手里出神,他站在战壕里, 向前看去,他所占的位置,距离高地上那个碉堡正面对他的机枪孔,直线距离是一百八 十七公尺,理论上来说,冲起锋来,连攀上高地,所需的时间只是四十秒,可是实际上, 两天两夜了,他连十公尺也没有推进。 敌军在七号高地的那碉堡上,布置了一个重机枪连,有二十挺火力的重机枪,火力 猛,射程远,而且,有似乎用不完的子弹,细细长长的,呼啸飞射而来之际,像是魔鬼 怪叫着扑人而噬的长牙般的机枪子弹,已取走了他四十多个战士的性命。 要命的是,那四十几具尸体,就摊在战壕和高地之间,曾有七个勇士,不顾一切冲 出去,把同胞的尸体抢回来,结果,是在两者之间,多了七具尸体。甘铁生明知这些尸 体摆在部队面前,对士气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打击,但是他还是下令:不准再去收尸。 高地并不高,只有四十多公尺,是横亘在平地上的一个莫名其妙的花岗石岗子,那 可能是一座极高的高山的顶巅,只不过整座山全埋在土下,只有那么一个山顶,露在土 外,形成高地。 甘铁生率部来到的时候,就曾想到过,这个不知多少年之前,不知由什么原因形成 的一片高地,自从人类有了战争这种行为之后,不知道被多少敌对的双方,用各种各样 的武器,和各种各样的机谋攻陷占领,坚守顽抗过。 如今,轮到了他和守军来作对峙。 若干年之后,当这种情形有重复的时候,自然不会有人想起他,就象他不知道过去 曾在这里对峙拼命的是一些什么人,和为了什么要拼命一样。碉堡并不大,碉堡之后, 另有一排战壕,看来高地的上面,也是泥土。 就那样一片高地,扼守了险要,控制了整个局势。 当甘铁生眯着眼,额上绽着青筋,盯着高地看着的时候,方铁生在他的身边(方铁 生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身边),伸手把命令接了过去。 这时的方铁生,已经认识很多很多字,甚至可以看很多很多书了,他看了命令,抿 着嘴(由于他长髯太浓,把他的口部全遮住了,所以这个他习惯性的动作,别人是觉察 不到的),声音低沉:“我们没有炮兵支援,没有空军轰炸,没有专业工兵。” 这一切,全是他在看了很多军事方面的书籍之后学来的知识。 他说一句,甘铁生就用一下“嗯”来作回答。 方铁生的声音更低沉:“唯一的方法,就是带着炸药包上去,把碉堡炸掉。” 方铁生的这种提议,若听到的是别人,一定会“哈哈”大笑——这种方法谁不会提, 问题在于如何能够把炸药送上去。 可是甘铁生听了,却并不发笑,他知道,打仗的时候,方铁生向来少出主意,但是